2014.06.01 第 251 期

小吃.札記三則

急診部 曾偉杰主治醫師

 

燒餅

人的味蕾,似乎真的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有所變化。

記憶裡,燒餅從來就不是一個會令我雀躍或悸動的辭彙。每每提及,浮現的,都是些狼狽不堪的搞笑畫面。除了總是塞得滿口,讓人臉紅脖子粗的乾硬;落得滿桌滿地,收也不是,接也不及的碎屑與芝麻;再麼就是難以下嚥,得趕緊灌豆漿、灌水的匆匆忙忙。味覺上,除了鹹油、燙口,還帶點鹼味之外,再沒其他印象了。在過往幼小心靈的定義裡,燒餅,不算是一項食物,只是個媒介:裡頭夾了些甚麼才是我所關心的。是鬆軟香嫩,加了點鹹香蝦米的烘蛋,抑或是酥香脆口的現炸油條。燒餅,是為了吃內餡而一同購買的不得不。

她是少數我在台北生活後,才逐漸愛上的食物。但因為實在想不起,究竟是何時何地,哪一家的師傅打破了我的刻版印象,所以我把這事兒歸類為成長,而非啟發。最近迷戀的,是住家附近的一個小店面。平凡的招牌下是個掛著黃鐵門的小店面,加以只在早上營業,一開始,我還以為是個已經歇業了的店面。幸好,每回經過時,黃鐵門裡總會飄散出一股淡淡的炭味,鍥而不捨地幾經造訪後,總算與之邂逅。店裡只賣燒餅。甜餅、厚燒餅、咖哩與胡椒肉餅,一共四味。一對老實的夫妻經營著,炭爐裡烤著的是帶點蔥肉香的厚燒餅,其他口味則用火爐烘製。其中甜燒餅最得我心。焦黃香脆的外殼,滿布著金黃的芝麻粒,一出爐便讓人難以移開目光;撲鼻而來的蒸氣裡,麵香混雜著芝香,再交雜著濃濃的焦糖香,總讓我下意識地掏出錢包,買了超出原先心中設定好的數量。趁熱一咬下,那恰到好處的焦脆,配上甜而不膩的內餡,可總讓人不自覺地搖頭晃腦,露出傻笑。若是沒有足夠的自制力,一不小心就是一個接著一個,吃了個過飽。

每當我傻愣愣地用手撥集著桌上散落的芝麻與餅屑,小氣地回味時,便會想起小時候,父親捧著燒餅大口咀嚼,眼角不自禁流露出的笑意。

懂得享受燒餅,也許,就是一種成熟。

 

臭豆腐

記得剛來台北的那天,我站在車站門口,看著周遭熙來攘往人群。那緊湊的腳步與繃著的面孔讓我有些興奮,因為,這正是我嚮往的生活步調。那當兒,我真天真地以為,我不會有鄉愁。有一天,我在小吃店裡點了個臭豆腐,店家卻端上了一盤讓我陌生而不知所措的食物。那剎那,我才明白,甚麼是思鄉。後來,只要看到菜單上列有臭豆腐,我便要賭氣地點上一盤。也不知是為了希冀能一解鄉愁,還是企圖將那份思鄉的心緒,攪得更濃。

印象裡,在台北極少吃到合乎我心中樣貌的臭豆腐。中部的臭豆腐總大約是56公分見方,入鍋炸得香酥之後,老闆會用炸夾在豆腐的正中間挖出個小凹槽,露出白皙的內裡。接下來,便在那凹裡,依序添入蒜泥、香油與獨門醬料等。全數組裝完畢後,再在盤子的一旁大方地夾上一把酸香爽脆的台式泡菜,通常是小黃瓜、胡蘿蔔搭配著高麗菜,整盤端出紅黃綠皆有,煞是好看。我喜歡把泡菜往凹裡填,填得高高滿滿的,再夾起豆腐整塊往嘴裡送。要能不打翻,不弄散,還真需要有點兒技術。一入口,先是冰涼的泡菜與燙口的豆腐形成極大反差;一口咬下,隨之爆開的,是與蒜香、醬香交雜著的豆腐香;略咀嚼幾下之後,香脆的外皮與滑嫩多汁的內裡,便和著酸甜鹹辣,散發多重的滋味和香氣。即使常燙著了舌頭,也還是讓人回味再三。

北部的成品,內容組成其實與中部相去無幾,然外觀常大有不同。豆腐總是大大的一塊先炸過,起鍋後便沿著對角線切成四個三角塊,或入鍋再炸或直接上桌,端看店家巧妙。外頭大多是淋上調好的蒜蓉醬油膏,一旁同樣搭配著台式泡菜。也許,是少了組裝堆疊的樂趣,又或許是大塊的豆腐炸起來總是酥脆有餘,卻鮮嫩不足。吃來總是有些悵然。

臺大門口對面的某條巷子裡,有家兼賣有臭豆腐、涼麵與米粉湯的小攤,特異的餐點組合卻意外地有著還不錯的表現。店家端出的臭豆腐,樣貌貼近了我小小的鄉愁,一樣是北部大塊的豆腐,卻硬是在中間戳了個凹,裡頭也似模似樣地澆淋了幾種醬汁。我仍愛把泡菜拚命往裡頭填,然後特技表演般地,把整塊炸得恰好的豆腐搖搖晃晃地夾起。雖然怎麼樣也沒法將整塊豆腐一次放入口裡,但塞得滿滿一嘴的那當下,彷彿也或多或少,填補了我對家鄉的思念。

 

雪花冰

一直覺得,這是個能撫慰人心的療癒系小食。

高中時,特別喜歡看學校後邊那間冰果室老闆準備雪花冰的過程。也許只是高中生的幻想,我總覺得聽到點單後,老闆就好像是被下了咒似的,頓時褪去平日的大開大闔,手腳也給戴上了多一層的小心翼翼。他從冰櫃的深處,滿是溫柔呵護地將那乳白色的冰磚給捧出來,再慢巧地讓她坐落在刀片的正中央,目光好似在看顧娃娃那樣片刻不離,直到確定釘板穩穩地將冰磚給抓牢了,才捨得放手。開始的前一兩圈,必定是特別地緩慢,彷彿怕弄痛了嬌貴的冰娃娃或擔心她溜走似的,直到確定冰花削落的狀況順了心如了意,才緩緩地將轉速提高。片片飄落的雪花,柔綿綿地層層堆疊,此時一旁的我,總暗自詛咒能發生個甚麼事讓老闆分心,再不經意地多裝些冰進我碗裡。但可惜,老闆總是算計得極為精準,連一絲冰花也不願多給。更氣人的是,他從來也不急著將做好的冰淋上配料或是遞給我。總是排除萬難,第一優先地護送那冰磚回她的寢宮。寧願承擔我充滿怨念的狠辣眼神,也不願讓她多遭逢一丁點兒外頭的熱氣。

幸好,這麼些瑣碎的抱怨和心思,都迅速地隨著在舌尖消融的雪花,一同逸散無蹤。我偏好原味的品項,不參雜五顏六色的配料或醬汁,單純乾淨得無一絲煙塵。品嘗之後,那一道若有似無的清新,緩緩輕輕地從胸口撫過,最是舒暢。

台北的雪花冰啊,真只能用驚豔來形容!首選當然是士林夜市裡頭的那間名店,店裡頭,單是雪花冰的品項,就多得讓人目不暇給。店員接單後,一絲猶豫也無,盤子與機器便飛也似地運轉了起來,你再眨個眼,一座雪山就毫無懸念地平地而起,送到桌前。我最常點的是店家招牌的花生口味,雖然他被取了個有些令人難以聯想的名稱,但雅緻的外觀與濃香綿軟的口感,從不曾令我失望。

不過,也許是少了駐足檯前,欣賞老闆製作過程中那份戰戰兢兢的樂趣;或許是欠缺那,想多吃幾口而不可得的內心拉扯;更可能只純粹是我不知何處而來的任性。在吃完這盤完美又充滿飽足感的傑作之後,心中的慰藉,總是略略不及記憶裡,窩在那只有風扇的小店裡,吃上的那一碗白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