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城交換心得
醫學系七年級 姜晴方同學
前言
從小不曾離開亞洲的我,這回一跑,就是兩個半月,半個地球。只因為年輕的心中那小小的夢,就這樣提一口氣,拖著兩袋行李,獨自朝巨大的未知飛去了。
羅徹斯特,對絕大多數的台灣人而言,不過是遙遠地圖上陌生的一點。但是她慷慨地以一場史無前例的三月大雪,向我展示最熱烈的歡迎。走在雪深及腰的壕溝中,每個細胞都因著負二十度的新鮮體驗而興奮著,彷彿兩天飛行的勞頓已經隨著哆嗦掉了一地。You will survive.不知哪來的自信,但踏上美國領土的剎那,我就知道最困難的那步,早已過去了。
為什麼選擇羅徹斯特?我想是諸多因素的綜合考量。經過六年的美式醫學教育,美國是我們見習最好上手的異鄉。而University of Rochester和台大簽約已有一段相當長而穩定的歷史,去過的學長姐有口皆碑,都說教學互動的機會豐富,還可以親身貼近第一線的照護。我們見習的Strong Memorial Hospital,是廣大的紐約上州(Upstate New York)最重要的醫學中心,以高品質的primary care見長,正好和我的興趣不謀而合。另外特別的是,她提供非常多元的兩週clerkship,讓我在短短兩個月的交換期間,可以體驗多達四種不同的科別。
除了醫院優秀,羅徹斯特本身也有她迷人之處。身為紐約州第三大城,格局不小,卻沒有都會的喧囂。柯達、全錄、博士倫三大光學跨國企業以她為家,為她贏得「世界影像中心」的頭銜。近年來柯達沒落了,University of Rochester逐漸成為此地最大的雇主,羅徹斯特也越來越有大學城的味道,單純而美好。如果喜愛自然風光,更會發現羅城是塊寶地,尼加拉瓜(Niagara Falls)、安大略湖(Lake Ontario)、五指湖(Finger lakes)都是可以當日來回的世界級景點。
經過一年半的準備,終於如願和這座城市相會。猶記得三月十三那夜,我用怯生生的腳印,在雪白大地上寫下旅程的扉頁。夜色中回頭一瞥對街泛著黃光的現代大樓,那就是我要去的醫院了吧?當時還不知道,我將在裡頭度過何其精采的兩個月呢。
第一站:神經照會
期盼已久、享譽多年的神經照會,點亮我留學的第一站。神經科是Strong Memorial Hospital的招牌,聚集了各領域的專家,教學品質也被大家公認為全院之最。
每天晨會過後,我就跟著我的照會團隊展開一日的臨床工作。雖然說是照會,但是和自己把病人收住院的陣仗差不多了。一個新的照會要問完整的病史,連past, social, travel, family history都必定自己重問一遍,相關的PE和全套的NE更是不會馬虎。所以神經科的照會病歷看起來就像一份完整的入院病摘。而且照會團隊會把病人的神經科問題負責到底,一個照會常常連續看好幾天,一起追完所有的檢查結果,直到把問題解決為止。所以照會醫師和病人的關係不亞於primary care,純粹的照會工作就要一個團隊忙一整天,而且要全院走透透,每天的運動量十分驚人!我也利用這樣的機會,快速熟悉這所迷宮醫院,習得重要的生存技能:抄近路的秘密通道。
負責帶我的R3,是一位印度裔美國人Anjali。她非常認真,如果我自己接case,她會讓我預報一次給她聽,聽她指點一句,勝過查十篇文獻。感謝她讓我在主治面前報case時,有令人「驚喜」的表現。因為我病歷寫得慢,沒辦法真正分擔她的工作,只能另外寫來當習作給她修改,而她也真的當一回事在批閱。
團隊的主治醫師Dr. Gross是個英俊的老紳士,他的英文不疾不徐、清晰易懂,適合教學也適合和病人溝通。Dr. Gross專攻癲癇,同時還有藥理博士學位,他對癲癇的藥物治療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。跟了他查房,我才知道全院藥物劑量錯誤的現象不可思議之多,往往算對了,病人的問題就解決了。也不是因為其他醫師傻,而是神經科的藥物過於複雜,交互影響的機制可以同時有很多種,加上病人的生理狀況也會變化,當三四種癲癇藥混合在一起時,很少人能精通背後的藥理,要開出正確的驗血單都很不容易。聽完Dr. Gross情境式的藥理教學,才發覺自己從來不曾從藥理課中學到有意義的知識,只是拿出背電話簿的精神跟它拼了。奇妙的是,同樣的教科書,我們覺得是電話簿,Dr. Gross卻覺得有趣無比,實在是悟性不同呀!我覺得Dr. Gross如果改行當藥理老師,大概可以救人無數。此外,Dr. Gross還是期刊 Neurology的主編,三不五時提醒我們最精準正統的用字遣詞,對於有志於投稿的青年來說,是很重要的訓練。
我們的照會三部曲是:學生、住院醫師、然後才是主治。病人大都很有耐心地接受三輪問診和檢查。學生最大的收穫就是可以取得第一手資料,練習從零開始鑑別診斷,之後自己問診和檢查的結果也會得到上級的兩次確認。臨床工作就是要自己做才學得會,但一個人閉門造車又不知道正不正確,像這樣自己先做一次想一次,再看兩個資深醫師重複示範,學習效果奇佳!
照會的病人各式各樣,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接的fresh MS (multiple sclerosis)。他是一位非常和善的年輕男士,我們在完整的病史和神經學檢查之後,就幾乎猜到了答案。馬上排了MRI,當天晚上就得到診斷。因為MS在台灣太罕見,我剛好都沒遇過,沒想到在美國可以自己接一個fresh
case,真令人難忘。
兩週的神經照會實在太短,很幸運能遇到這麼好的良師益友,讓我再次對神經科的聰慧推理感到著迷。所謂啟發獨立思考的美式作風,絕對不是口號而已。
第二站:小兒心臟
小兒心臟是個以門診為主的課程。這一站非常好玩,而且可以學到不少別處學不來的東西。
這個門診的年齡層,超乎我想像的廣,從出生三日帶著心雜音的紅嬰仔,到先天性心臟病的八十老翁。看老師熟練地「拐」各種年齡的孩子,好順利幫他們聽心音,也是挺有意思的。心音在此處可說是非常講究,除了要聽很多個點之外,吸氣吐氣、躺著坐著站著,全部都要聽,一套做下來是大工程,但是大家都會認真去做。老師的那雙耳朵,是無價的專業資產,通常一聽完,病名病況就成竹在胸了。如果超音波不能對診斷或處置提供更多訊息,他們就不會排,即使家長要求,他們也會耐心解釋,不輕易妥協。
我在一旁跟診最大的福利就是聽心音,有些老師不會先預告會聽到什麼,難度甚高。不過,兩週下來累積了逾百次經驗,典型的那幾種也漸漸能分辨了。像是systolic murmur有三種:regurgitant (blowing)、ejection (cresendo-descendo)、vibratory (musical),老師會希望我推理出它們背後的原因,進而了解音質相異的理由。
小兒心臟是很專精的科別,人人都必須透過
Strong Memorial Hospital的小兒心臟有區域最完整的內外科團隊,每週兩次的combine
conference會討論考慮手術的個案,常常可見激烈精采的辯論。最有趣的是,與會的人分別屬於三個空間,水牛城和雪城透過即時視訊參加討論,因為他們的病人都會送來這裡開刀。視訊的品質非常好,心臟超音波也可以放出來讓大家同時看到,溝通上一點兒也不受距離影響。
門診中,每個病人分配到的時間還算充裕,老師都會用深入淺出的方式,從疾病的生理機轉開始講解起,並當場畫示意圖讓家長帶回家。所以病人可以站在不錯的基礎上,
第三站:產科麻醉
產科麻醉是比較特別的一站,團隊由一位麻醉科的R3帶著R1所組成,配上一位當日輪值的麻醉主治做後盾。處置基本上就是無痛分娩的epidural
anesthesia,和剖腹產的spinal
anesthesia兩種,極少數的情況在剖腹產會用上全身麻醉。
雖然學生不能動手操作,但是術前評估、風險解釋,聽多就熟了;調魔藥般各種不同的用藥,看久了也逐漸能體會它們的效果。產科麻醉的藝術,除了要有摸一下就掌握背部anatomy的手藝之外,時機的掌握是最重要的功力。像是spinal anesthesia,一個shot就要讓病人安然度過整個手術,必須麻得夠高夠深,卻又不能讓她呼吸抑制,所以一打完就要及早透過姿勢變換來調整恰當的麻醉程度。當危機發生時,更是分秒必爭。我曾見過兩次自然產不順,緊急從病房推進手術室的例子,麻醉
有一次,我對產科麻醉團隊做出破天荒的大貢獻。原來是一對不太懂英文的中國夫妻,太太早期破水要催生了,電話那頭的翻譯員看不見
第四站:成人心臟
成人心臟的照會團隊,大概是全院最大、業務最多的了。和神經科照會一樣,我在這一站也可以自己接病人、打病歷。不同的是,我必須學會挑重點趕時間了。雖然鉅細靡遺的報告有利於完整的學習,但是報得越短越難,而在這個團隊的實戰現場,我知道大家期待我三句話報完病史。因為一天要看的照會可以高達三十,新舊各半。Dr. Richeson隨身攜帶孫子送給他的計步器,不時提醒我們忙碌的附加價值:一萬步又到了!
照會的case通常不出五大類:心肌梗塞、心臟衰竭、心房震顫與撲動、昏厥、胸痛。如果熟悉這五大類大概的診斷和處置流程,跟查房的時候就比較能進入狀況了。這個科的病人除了平均體重特高之外,也有較高比例的弱勢族群,像獨居老人、癮君子、社會邊緣人,在照顧他們的同時,也能旁觀紐約州的social support system。我的感覺是,獨居老人有很多支援,社工每週造訪、護士按時送藥,隨時不舒服,只要按鈴就會有專人出現。癮君子的處境就很是淒涼,好的戒毒計畫高額而且一位難求,即使進去了又很容易被退學,實在是美國的一大難題。
我接的case中,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十九歲的俊美少年,四肢都是Osler’s nodes 和Janeway lesions,指甲也出現splinter haemorrhages,儼然是靜脈吸毒的感染性心內膜炎。他全身的靜脈都已經不能用了,只好自己在脖子上(EJV)注射。儘管如此,他溫和有禮又坦白,我的會談進行無礙。一會兒之後,同團隊的急診科R2來關心情況,我這才見識到急診醫師的獨特魅力,他用堅定的語氣操著行話,配上強而有力的肢體語言,
尾聲
離別的那刻,花開了滿城。像是怕我穿得少了,一陣風為我披上一身的花瓣,和初來時的雪一樣大方。
當地人為我講了一個故事,說道這羅城早年靠著豐沛的水力磨麵粉起家,人稱麵粉之城(flour city),後來水力沒落了,隨之而來的輕工業也盛況不再,人們卻捨不得這個暱稱,說什麼也要讓春季奼紫千紅開遍,好叫羅城同樣的名子:花城(flower city)。我走在花兒鋪成的厚絨布毯上,心裡真覺得這城市可愛,風景好、人情美,令人捨不得離開。即使溫度漸漸飆到攝氏三十度,也是暖烘烘而不會有燠熱的感覺。第一回扎扎實實見證了冬去春來,一眨眼,門口看慣的枯枝竟成了滿樹的花!心中的喜悅也跟著發芽了。
美國的地大物博使我胸襟開闊,或許這是很抽象的形容,但我把它當作這趟旅程最大的收穫。台灣對美式精神、美式教育都不陌生,卻不易模仿,畢竟是已根深蒂固的文化和習慣。即便如此,我仍然從見習生活中得到足以轉變我的啟發。我體驗到許多舊知識的重新發現(rediscovery),那些我明明學過,卻記得支離破碎的東西,其實蘊含著一以貫之的道理,只是我從來不知道可以那樣想。他們太習慣思考了,彷彿對他們來說也沒有其他方式,我隨口問了一個小問題,他們也隨口就從最基本的原理推出答案。他們的知識不一定比較淵博,但是你不太容易電倒他們,因為他們至少會清楚地說出思考過程。兩腳書櫥不會是這個文化中的英雄。
這裡遇到的美國病人也常常令我驚豔,他們的醫學常識不見得比較高,但是自己的病況和用藥卻一定非常清楚。他們通常可以用醫學專有名詞解釋自己的疾病,十幾種藥名和劑量也能記牢,同時知道各種檢查的名稱和理由。我先是看見醫師花時間講解的部分,後來體認到病人有意識地負起責任,才是這場溝通的主角。
異國樂曲終究還是會奏到最後一章,我的感動和感激,用盡全城的花瓣也寫不完。台大對我真好,傾力送我出門,還有甄選師長的厚愛、導師蔡力凱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