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地球表面

醫學系三年級 李承翰

 

　　時光猶如幻燈片倒帶，場景回到一年以前，醫學系迎新宿營的舞會之夜。場內昏暗朦朧，只有場邊華燈光芒眩目，偶而照亮人們的臉。四周的乾冰煙霧製造器嘶嘶作響，白煙在場內四處瀰漫。舞池周圍是一群稚氣未脫的大一新鮮人，臉上難掩興奮。每個人看來都是好學生，剛進入新環境的羞澀與矜持還在。我也身處其中，跟大家抱著躍動的心一同等待。等待，今晚舞會的高潮，由學長組的搖滾樂團所帶來的《離開地球表面》。

　　聚光燈亮起，學長身著新潮套裝，閃亮登場！只見他留著一頭放蕩不羈的頭髮，手拿拉風的電吉他。「今夜是精采大學生活的起點。」他聲嘶力竭的高喊。「過去三年，我們大家都背著沉重的期許。有家人的，有我們自己的。但此時此刻，這一切都將暫時被拋開。你們已經是大學生！人生中第一個徹底解放的夜即將展開！」台下一陣歡聲雷動，每個人都像是爆發的火山。

　　搖滾風格的前奏，隨著節奏強烈的背景音樂響起，一波又一波的超重低音像震波湧來傳遍全身。音樂重拍節律性地響起，體內的五臟六腑同樣跟著律動，連腳邊的褲管也好像在興奮地顫抖。學長沙啞的嗓音像暗夜中魅惑的精靈，低低喚起識海最深沉處的獸。「丟掉手錶/丟外套/丟掉背包/再丟嘮叨/丟掉電視/丟電腦/丟掉大腦/再丟煩惱……」場內的年輕學子，漸漸開始隨音樂搖擺。歌詞一字一句波動槌打直至心坎，體內有股躁動正在升起。平日對自身一言一行總是進行最精準的控制，如今那道疆界鬆動了。

　　也許，有些東西早該被捨棄？

　　「只想越跳越瘋/越跳越高/把地球甩掉……」十八年來，肩上的書包永遠那麼重。沒有過多少浪擲青春的瀟灑，沒有過多少往而不悔的瘋狂。如今終於走到這裡，今夜，讓我們暫且把一切忘了吧……

　　副歌響起！「一顆心噗通噗通的狂跳/一瞬間煩惱煩惱煩惱全忘掉/我再也不要/再也不要/委屈自己一秒！」拋開所有，丟掉大腦，甚麼都不要想！沒有對課業成績的追求與執著，沒有精心盤算的人生規劃，更沒有對無法確知的未來，那種擔心迷惘的徬徨！「我甩掉地球/地球甩掉/只要越跳越高！」隨著歌曲走向高潮，全場開始隨旋律狂熱地跳動，壓抑的靈魂終於解開禁制。我們上下跳動，聲嘶力竭地高唱，唱出歌詞，也唱出躁動不安的情緒。在一片黑暗中，大家的眼睛閃閃發光。

　　突然，我瞥見平常溫文儒雅的高中同學，竟一洗過去的拘謹，拔下眼鏡衝進舞池中央，歇斯底里地舞動。全場跳得最賣力的就是他！只見他渾然忘我，在漫天煙霧與閃耀燈光下瘋狂擺動四肢，眾人一陣鼓譟喧囂……眼前一片迷茫，我依稀記起高三學測前夕，他曾因為課業壓力龐大，情緒鬱悶，拉著我一起去看月亮散心。那晚他說好多話，吐露好多情緒；那晚我驚愕地看見，閃爍的淚光在他眼中打轉……

　　我轉身繼續狂亂地舞動，思潮在腦中如海水翻騰。昏暗的場內不知道多少人是有故事的。視線在眾人之間流轉，大家扭曲的臉龐忽隱忽現，我彷彿看見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書包，不只裝書，還裝期望跟承諾。壓抑的人，在情緒達到臨界點時也格外容易迷失。舞池中央擠滿舞動的人群，但更多的是久違自由的心靈。大家把昏暗燈光當成一層掩藏自己的紗幕，讓禁錮的靈魂在黑夜中解放。「我甩掉地球/地球甩掉/只要越跳越高/come on!jump!jump!jump!jump!」那天晚上，我們離開地球表面。

　　幾個星期後，我們重新回到講堂。我們還是像平常一樣有說有笑，走進巨大的教室，手裡拿著微積分小考考卷，背上負著又厚又重的原文書。我跟著人潮一起湧向一個個小小的座位，坐下。教授已經進來了，五分鐘後普通生物學的課就會開始。眼前偌大的黑板怵目驚心，讓人看了直發愣。

　　我默默翻開像磚頭一樣的書，看著英文單字在我眼前蠕動。大家都很安靜，教室內鴉雀無聲。然而隱隱約約，我卻彷彿聽到一顆又一顆的心臟，在數百個座位上躍動。「噗通……噗通……」我感覺到在場一百多位同學，在平靜似水的外表下，好像有甚麼在不安地躁動。木然的表情下，蘊伏著暗潮洶湧的心。那天一首「離開地球表面」，點亮我們心中一角，撼動我們的夜晚，撼動我們的心弦。

　　我的四周矗立著一百多座休火山，仍在沉睡，只等著另一個漆黑的夜，再次轟然噴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