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.09.01 第 254 期

當醫學不再只是工作……

藥理學研究所 蔡丰喬助理教授

 

邀稿緣由

基因體暨蛋白體醫學研究所 潘思樺助理教授

藥理學研究所的蔡丰喬老師不僅是醫師,同時在研究方面也一直有很傑出的表現;這次非常謝謝蔡老師能與大家分享他的自身的經驗,當醫學研究人員面對工作與生活上的重大轉變時,醫學真的不再只是工作,啟發我們的會是更多的責任與希望,願大家都能好好珍惜當下的幸福與健康,也祝福蔡伯伯能早日康復

 

前言

轉眼間,從美國返台服務已經有一年了。在這說長不長、說短不短的十二個月裡,我卻已經歷了多重層面的transition conversion。在生活上,從乾爽空曠的加州搬回潮溼擁擠的台灣,心態上也從「過客」慢慢回到「主人」;在工作上,從事細胞遷移中leader and follower cells研究的我,個人角色也從 follower team member慢慢朝向leadercoordinator 邁進。在情感上,準備與多年來一直支持我、鼓勵我的佳陵步入禮堂,成家立業。這些轉換,雖然充滿挑戰,但也樂趣無窮。

然而,在生活與工作上的轉變與壓力,遠遠比不上家庭帶給我的震撼。四月起父親一連串的變化,讓家中每個人面臨了重大的衝擊。這個角色轉換與重新調適的階段,卻也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機會,好好審視自己的經歷、人生的意義、與未來的責任。以下就把這段時間的所見、所聞、所思,信手捻出,也為這段珍貴的生命歷程留下記錄。

 

一切都從父親的病說起……

父親在四月底被發現有肺腺癌。整個過程雖是意外,卻也是上天奇妙的安排。

四月初隨著家人到南投鹿谷掃墓時,父親沒有按照往年的常規,決定點火燒去墓前砍下的雜草枯枝,在加汽油助燃時被火反噬,造成右手背至前臂深二度灼傷。第一時間就得到鄭乃禎同學的大力救護,並進入母院3A1病房治療。感謝楊永健老師,不但針對燒傷部分的處理使父親恢復神速,也秉持全人照護的精神,願意對blood-tinged sputum做進一步的workup,才能發現肺癌的存在。回頭來看,因為嚴重燒傷,才能住院而發現更大的問題,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 

以家屬的角度看疾病

隨後由胸腔內外科團隊接手處理,在鄭之勛、廖唯昱、陳晉興醫師等諸位師長的協助下,進行了化療、標靶、外科切除等治療,其中父親的辛苦不必細表,母親全時照顧下身心的折磨也不在此多做描述。而我,對醫者的同理心,更多了一層體會。

從事臨床工作的時候,我處理過很多癌症的病患,對診斷與治療各個階段會出現什麼問題,也相當清楚;因此,在父親的療程中出現的各種狀況(嚴重腹瀉、肺炎等),我多半已先有心理準備,並有解決的腹案。然而,父母親的驚惶失措與徬徨無助,才讓我體認到:除了生理層面外,這個疾病對病患本身及周遭親人的壓力,有多麼巨大;這些痛苦是在行醫過程中,病人和家屬不曾讓我看到的。雖然代價很大,我還是感謝上帝藉這樣的時刻,讓我真正體會同理心為何物。這是唯有親身經歷,才能學到的東西。

此外,身為陪病家屬,也讓我有機會觀察到醫療團隊的其他成員是如何工作的。醫師雖為醫療團隊的領導者,但我們對其他成員的努力,知道得實在太少。尤其是病房的護理師,處理病人疾病相關與無關的各種事務,承受所有壓力與責難,榮耀卻不歸己,實在是團隊的中堅份子與無名英雄。目前的醫學人文教育,不知是否有強調醫療團隊合作的部分;若能讓醫學生在見習時,好好觀察團隊其他成員的工作情況(這是我以前沒做到的),相信對全人醫師的養成,會有很大的助益。

 

對自己的研究更有感情

我在美國攻讀的是癌症生物學博士。雖然研究的內容是以細胞生物學為主,但也時時刻刻思考如何將研究成果轉化至臨床應用。回台以來,朝著轉譯醫學的方向在努力,但偶爾不免對能否成功整合基礎與臨床研究而擔憂。

這一切的徬徨,在父親的病後似乎不再是問題。我第一次體認到:自己的研究有多麼重要;乍看遙遠的細胞膜接受器與抑制劑(我的研究重心),與父親的生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。我甚至一度狂想,要把實驗室餵細胞的各種 tyrosine kinase inhibitors ,拿來給父親用用看;這當然是魯莽又危險的瘋狂作法。不過,現在回頭看我的研究,一切都充滿了意義。它不再只是科學的奧妙、升等的憑據、或是科技部的經費,我今日的所作所為,可能是病患(包括父親)明天的希望。能不努力嗎?

 

台大的紮實訓練

在此容小弟自吹自擂一下。父親的病能即時診斷治療,除了醫護人員的全力協助之外,也要感謝過去台大醫學院與台大醫院對我的紮實訓練。這可以分成知識和技術兩個層面來談。

知識部分,燒傷住院之後約一週,父親才告訴我們有blood-tinged sputum的狀況。在燒傷病房自然會先想到吸入性嗆傷,但由於症狀似乎逐漸加重,所以小弟就在其他外科同仁的容忍下,開始雞婆地插手workup。也多虧以前跟了無數次的14A chest x-ray sketch,雖然學藝不精,沒有一眼看出問題所在,我卻也能在病房與放射科同仁初步判定正常的情況下,「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」,在胸腔科師長協助下進一步檢查而發現問題,事後回想真是萬幸。從前辛苦地跟、讀、畫片子,居然成了發現父親疾病的關鍵。實在是要感謝母校與母院乍看不合理的過量訓練啊!

技術部分,要談到當年最讓我們感冒的抽血和on cath。小弟實習時,院內所有的抽血和on cath都由intern完成。(因為這擠壓到我們學習診治病患的時間和機會,曾激起歷屆同學們前仆後繼的反抗。細節在此不表。)我天生手拙,還有essential tremor,這些工作成為我實習時最大的壓力。不過因為熟能生巧,到畢業時也能做得有模有樣。想不到這枯燥而無聊的訓練(還以病人的痛苦作為代價),在父親化療後嚴重腹瀉脫水時,成了救命的技術。當時他在苗栗,當地的醫院或因健保等種種考量,不願多給點滴,已到了oliguria跟血壓略降的地步。幸虧小弟還能即時趕回苗栗,在血管已塌扁的情況oncath並給予2,500 c.c. 輸液,再交由母院14D團隊接手而挽回生命,至今思之猶有餘悸。這件事讓我體認到:沒有汗會白流,沒有路會白走。現在的學弟妹,不用再做那麼多的抽血放管路工作,學習的機會也更多了,但還是希望大家能把這項救命的技術學好,對人對己都大有助益。

 

感嘆醫學的發展日新月異

大三時的小組教學老師是現在新光醫院的王宗倫主任。他當時常常說:「今天的醫學新知,五年以後就是錯的。」這句話在之後的學習和行醫過程中還是不斷有師長提到,但在離開臨床幾年回來,又有不同感受。比如說Lobectomy能用內視鏡來開,大大減少了父親的痛苦;各種新式的化療止吐以及標靶藥物,也讓癌症的內科治療不再驚天動地,療效與醫療品質都大大提昇。醫學進步之快,實在令人驚嘆。

不過最讓我驚悚的,是「過去的醫學知識,真的會變成錯的」。這段期間適逢年度內科總複習課程開跑,所以我也儘量參加以求溫故知新。這才發現一些過去常用的治療方式像是renal dose dopamine, AMI給的GIK等,早已廢棄不用甚至變成禁忌。 因此,現代的醫療工作者實在辛苦,必須戰戰兢兢,時時進修,跟上時代。換個角度想,現代的患者,也比過去幸福太多了。

 

為台灣的醫療環境感到憂心

在美國時,透過新聞和臉書訊息,開始感受到台灣臨床工作環境逐漸惡化。回到台灣後,看到師長同學們的超時超量工作,更為醫界的未來感到憂心。尤有甚著,在這次父親的診療過程中,我也看到地區醫院迫於健保壓力,無法放手治療病人,母院以學名藥取代原廠藥的情況也越來越多。凡此種種,都讓人對台灣的醫療前景,充滿憂心。只能寄望在崩壞之後,或有大破大立,浴火重生的希望。也對在此惡劣環境下堅守崗位的同仁,致上無限的敬意。

 

結語:照顧病人也要照顧好自己

總而言之,在家人生病之後,小弟對醫學有了不同感受:它不再只是工作或興趣,更代表了責任與希望。而看到家人的痛苦,我也對「健康就是一切」有了更深的體會。懇切希望在醫學院和醫院工作的同仁,在為別人的健康奮鬥前,要先把自己的健康照顧好。沒有健康,甚麼都是空的!

 

(本文蒙作者父親同意刊登)

(作者為本校醫學系畢業。現為本院藥理所專任助理教授暨附設醫院內科部兼任主治醫師)